骑鹤上扬州
来源:扬州晚报 日期:2008年10月23日 点击:68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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屋子在二楼,坐北朝南。南窗下三棵树,日本枫、大叶牡丹和油柏,树后高出来的是前面屋子带镂花屋脊的黑瓦顶子,顶子后头,一丛碧绿冒出来。
这是本月第二次下扬州,月初陪父亲来过。既是陪,心思全在他老人家身上,况且诸多随同,礼节不少,大体走了些名胜,生活可没得看。所以独自再来,只请朋友订了旅社。朋友出国,不能陪同,正好做布衣游。布衣所到之处,多非热门景点,即便是景点,也专寻了那众人不去的去处。小小扬州,老城不过方圆四五公里,文物保护单位就有124个,可去之处颇多。一边与古人相遇,一边看今人生活,细细玩味,慢慢体会,我以为就是古人所谓“行万里路”的含义吧?
旅社在文昌广场东。正门出去是文昌中路,日日车水马龙,上下班时间更是嘈杂。西行,跟汶河路相交的十字路口,是文昌阁,再往北,有四望亭真迹。四望亭,一说建于南宋嘉定年间,又一说是明嘉靖年,就在饭店福满楼对面。
四望亭,砖木结构,八面三层,底层四个拱形门洞,从四面望到街上,以此得名。二楼三楼围着窗栏隔扇,推窗四望,喧嚣闹市尽在眼底。每层亭檐有8个飞角,角上坠了风铃,风吹过,24只铃铛奏起,想必铃声悠扬。每次从它身边经过,看见风铃,只见其摇,不闻其声,因为市声早盖过了铃声,忍不住想,这样的嘈杂市声会不会太过侵扰了它?想来它立在这儿,至少有450年了。
旅社背面极幽静,小庭院,曲径修竹,嘈杂不闻。
个心思懵懂的少女,没问过他,这个芳菲思,说的是人之思,或是花之思?
祖父郑诵先,北方章草书体代表人物,书法界素有南王北郑之说。启功先生在祖父面前亦自称“长白后学”(注1),对他的书法、诗文及为人极为推崇,他说祖父的章草“并不故作转折藏锋,以逐方圆之态。而随手落笔,圆满天成,乃征于柳法之深造自得。非如世俗之习柳书者,直处如细干,转处如关节,必几番揉旋,以呈球状,观先生之融会贯通处,可悟善学古人之道,不在追逐斧凿毡蜡之痕迹也”。
祖父曾与张伯驹、黄君坦等人主持坛坫,启功说祖父“更好骈俪之体。骈声之学,尤擅胜场。壮岁出山,以文翰历为名流记室”。(注2)他还说起向祖父请教作诗的事,“每为拈韵,常呈先生座前,必获承蔼然相接。阅所习作,未尝批抹,但见注目沉吟时,自知必有疵累。进而请益,所获良多。”(注3)
可惜祖父的诗文大多散落,荣宝斋出版社的《郑诵先书法集》里只有少量楹联为他本人所作,录写的大多是古诗文。
偶然间与小秦淮相遇,偶然间想起祖父,他的字他的诗他的面容,他甩着手杖,在月坛北街的住所附近散步的样子。一切
套,大约是做鸣哨用的。看看金鹰购物中心那一带,还有文昌中路,多么宽敞而又时尚的城市,谁想到还有人用这样的壶烧水呢?后来在老城东门口发现另一个炉子,跟这个颇相似,原来并非油桶改制的,而是叫做双面搪瓷圆柱炉,标明万家牌。炉子像是用久了,熏黄的,看上去真就像个汽油桶。一个画着小鱼游水图案的砂锅坐在上头。砂锅也用久了,跟炉子一样的气色,熏黄的身上沥着褐色汤汁,却有一只干干净净的青花玲珑小碗搁在反扣的锅盖上,里头装了四只卤蛋,一把不锈钢长把勺斜架在碗沿上。有妇人从院子里出来,看见我们,说:“这边不好看,那边新修的,去看那边。”
走着,遇见李长乐故居。此人清代将领,家贫失学,7岁时便善挟弹追飞,后来入了淮军,因作战骁勇,不断得到提拔,最后官至湖北湖南直隶提督。后驻扎芦台,扼天津大沽,为防御外敌,修防筑城,操劳过度,积劳成疾,卒于任上,谥号“勤勇”。看来这是个文化不高却虎虎有生气的耿性之人,爱国心切,敬业心强。正厅里有他穿了铠甲的蜡像,不好看。房子里装修味道浓郁。
黄昏时候漫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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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“双东”。“双东”是东关街和东圈门一带的简称,是古扬州城的中心区,据说这5里方圆内就有10座名宅,宅主大多是盐商富贾。双东修了几年了,整修老街旧宅,恢复本来面目,我来的前一天,4月18日才正式开放。
才出门便上桥,发现桥下一条小河延伸而去,河水碧绿,涟漪不起,两岸垂柳,其间有杜鹃闪烁,不见人迹,实在是闹市中一清静去处。想沿河去,却恐与初衷不符。同行的朋友说,现在不去,说不定就再遇不上了。想想也是,相遇可不是靠的缘分么?既然缘分到了,随缘便是。拾级而下,原来竟是小秦淮。
扬州曾是隋唐以来的交通重镇,是盐、粮的重要集散地。清乾隆嘉庆年间,扬州盐业极盛,城里盐商云集,水上盐船如梭,南朝宋文学家鲍照在《芜城赋》里说到昔日扬州胜景:“当昔全盛之时,车挂轊,人驾肩,廛闬扑地,歌吹沸天。”真一副车水马龙,熙熙攘攘,屋宇层叠,人声鼎沸的景象。道光年间,盐法改变,扬州盐业每况愈下,加之海运逐渐代替漕运,扬州作为交通枢纽的时代一去不返了。
辉煌是辉煌过的,可扬州小,扬州人晓得自己的位置,跟毗邻的南京、杭州相比,扬州人自称小甘称瘦——小扬州小秦淮瘦西湖。这样一来,小虽小,因为有自知之明,也并不寒碜,倒是精致可人。
极窄的河道,简直算不上河,说渠更合适些。水边小路幽静至极,不见人迹,树叶新发,青翠欲滴。不知名的树,树皮如紫缎,光滑晶莹;杜鹃不多,开得美,红的紫的白的粉的。红的是映山红,紫的是映山紫。北京的花卉市场上,是春节前后最盛,红艳艳的一片夺人眼,也算是花之魁首了,跟扬州的杜鹃比,却差得远。
有句话说,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?其实花草并非无情。且看扬州的杜鹃和北京的杜鹃,就知道了。南方花草到了北方,花还开,叶还青,却没了灵气。为什么?风不一样了,水不一样了,就像人,半饥半饱死不了,心情抑郁亦能活,可是精气神儿没了。烟花三月本是映山紫盛开的季节,也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,却因天气冷,多含苞未开,有先开的,比如这小秦淮边上的几株,一着眼,便叫人顿悟。
她们开放得昂扬而娇美。好像少女,清澈而略带些懵懂的,并不大知道自己的美,只是尽情尽性地开放,这份没心机的透彻,引人喜欢。初春的河边,湿润的空气温和的阳光里,看见花的欢喜,不由想起祖父的词:“春来枯槁皆青翠,不尽芳菲思”。祖父去世的时候,我正是那样一
都不曾安排,不期而遇,是缘分,是可知中的不可知,不可知中的可知,是不可说的事,人生之趣存焉。
水很快被打断了,一座石桥,汉白玉栏杆,桥上是农贸市场。市场不干净,杂乱无章。水却不理会这些,过了桥,接着走下去,依然是静如处子的神气,置身边的闹市于不顾。
绕出市场,经过教场门楼。教场原先是热闹去处,相当于北京的天桥,现在只剩了门楼。门楼簇新,不是古物,所谓地是物非人亦非。
到了双东。一条商业街,集中了扬州著名的老字号,一式的老式门脸,关门时是要一块块上门板的。
五谷巷。一个模样文雅的老太在巷口大喊陈清扬,“陈清扬,快跟上!你们上哪去了?我不在这儿等你们,你们呆会儿根本找不到的!”北方口音,满腹怨气。原来是几个老者结伴而行,这一个等那一个,等得不耐烦了。
跟着大叫陈清扬的老太进了巷子,果然狭长曲折。磨蚀了的老墙,在碧草绿树间掩映着,越发引人发思古之幽。
五谷巷15号。黑漆铁门打了花钉的,相当考究,门牌上写“徐寓”,院子里看不出有没有人住,神气颇像舞台布景;而巷子深处,一个老伯在生火,弄出好大烟来。他拿了扇子扇,烟一直涌到巷子口。这个不是布景,是生活。真真假假,就是今天的扬州古城,你进去,常常不知身在何时,刚刚觉得恍如隔世,忽然间来了生活中的人,原来一切并非梦境!
五谷巷的民居,老屋大开着门,里头低矮漆黑,大白天也只见些人影。一张方桌,一家人正吃午饭,一律埋着头,就那么漆黑着,不开灯,也不言语。
一扇破败的小木门上贴了红的福字,福字下面有蓝底白字的横条纸,写着“南无阿弥陀佛”。老墙衰瓦之间,却总有惹人的新绿,一丛或一片,真是美,是早晨和迟暮的对比,是青春和衰老的相谐。
在一个敞开门的院子前停住,院子里像是住了不少人家,自盖的小棚小房已经改变了院子原有的格局,只感觉处处参差着,不齐整。门口这一家给自己搭了棚沿,棚沿下一只像是由油桶改制的炉子,炉子上赫然坐着一只大铝壶。铝壶通体熏黄,只有壶盖银白,像才给人用心擦过的,壶嘴上套了个小小的黄铜
东关街上,遇见赖氏汤圆店,店面小,生意却好得很。汤圆有烧卖大小,四种馅,称四喜汤圆,肉、菜、黑芝麻和豆沙各一只算一份。煮汤圆的锅搁在门口的街上。朱师傅看上去四十多岁,热情得很,叫我们站在外头吃,不用到里头排队了。他还让我“先拍个照”,指点我说:“你这样,从上面照。”快门按下,四个肥肥白白的汤圆头挨头地挤在碗里。汤圆三块一碗。从前歌里唱的“小二哥”的汤圆是三毛一碗。果真糯香鲜美。他问我:你们是记者啊?我说是,回去写文章说说你的赖氏汤圆;他说嗯,给我们做做宣传。
我临走又去了一次,也是黄昏,天色暗了,从广陵书社设在东关街上的门市出来,觉得肚子饿了,前行,就到了头天吃鹅的地方。一个破旧的小窗,开了窗是店,关了窗是家,起名“六子烧老鹅”。大红漆料涂就的招牌真不讲究,生意却蛮好。我们过去问好吃么,男的手持切肉刀,说好吃得很呐,你尝尝,尝尝!女的扯了食品袋来拣了一小条鸭肉,递过来,尝了,果然不错。称了半只,一路吃起来。这会儿,“六子老鹅”已经打烊,窗口里灯光隐隐的,已经不是店,而是家了。三毛在《撒哈拉的故事》里曾经说:连奴隶有了家都不过分可怜了。
而赖氏汤圆门前还火热着。站在阶下朝里望,看见朱师傅;他回头也看见我,露一口白牙笑了,招手说:进来进来!
冬荣园在东关街上,原为陆姓盐务官员住宅,旧称“陆公馆”。据说当年垒土为山,山势自西南向东北平衍,与后院房舍相连。院北馆舍三间,接以两厢,绕以抄手游廊,成庭院四合之势。园内植物似怪石,参差错落,间种松梅,而以“梅作主人”,石山别具一格,庭院盛极一时。现在园林部分已毁,花厅1984年移至瘦西湖“西园曲水”,园中尚存二进门的雕花门楼、厅房及住宅两路五进。门楼砖雕极美。其实,这个院子已基本全毁了,散发着垃圾味道,从大门到二门的通道,只有一人宽,右侧墙壁完全是破烂木板拼的。昔日荣耀荡然无存,所剩的只是那个雕花门楼,极其精致秀美。
走到东城门,发现墙上有一个洞,细细看去,墙原来不是砖的,而是画了砖样图案的板子。这事我后来跟出租司机说起,他说那一定是暂时代替用的,双东“4·18”才开放,哪里来得及弄那么多东西!扬州人开口必称“4·18”,就是这个烟花三月国际经贸旅游节的开幕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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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初随父亲来扬州,头一天早上,他的学生J先生请吃早饭。扬州有个说法,“早上皮包水,晚上水包皮”,说的是早上喝茶,水由肚皮包着;晚上泡澡,身由热水泡着,是扬州人古老的生活方式。扬州浴室跟冶春茶社一样,都是百年老店。
扬州面点好,有一种就叫 “皮包水”。那是一只没有馅只有汤的大汤包,扁扁地趴在盘子上,要用吸管扎个小口将汤汁吸出来。J先生请的早饭,头一道就是它。当时只听说这个店在上船去瘦西湖的码头边上,却忘记了名字。这次来,到处找这个“皮包水”。福满楼没找到,共和春也没有。所以这天一早就奔冶春茶社来了。
冶春茶社在御码头边上,招牌上写明了百年老店。进去,三两服务员都是中年妇人,一律好似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穿着,白衣黑裤,黑绒面圆口布鞋。柜台后的那个瘦且黄,卷发乌黑,眉头紧锁,忙着从抽屉里掏账本票据什么的,顾不上理我们。好不容易她卷着一堆本本票票走开了,在靠近柜台的餐桌前坐下,全神贯注地算账。柜台后头又来了一个,神气倦怠,对于我拿着书点餐,显得漠然又不解。我先问,有没有“皮包水”,她说有的,她建议我们要两笼什锦面点,所有的点心都能吃全了。我们要了一大一小。坐在桌前喝茶,等着蒸笼,一边看今天的御码头。
乾隆十八年,也就是公元1753年,扬州盐商在天宁寺西园兴建行宫,三年而成。宫前建御码头,乾隆游瘦西湖于此登船。御码头由青石砌成,历经两个半世纪,完好无损,坚固如初,现在是“乾隆水上游览线”的起点。刚才我们由对岸过来,拾级而下,石头台阶和堤石上有小丛的野草滋生,碧绿的。这样的景象在扬州常见,老墙上忽然间生出一簇花草,小而碎,浅蓝或浅粉,颜色绝不艳丽,却生机蓬勃。几个摊贩在卖蜜橘、甘蔗、糖炒栗子,一个乡下女人在卖兰草;兰草很小,分装在一些小纸盒里;一个老男人在给一个小女子拍照,女子看年龄也有二十大几了,每每作天真状,一会儿托腮,一会儿翘首,把老男人指使得团团转。岸边杨柳依依,芳草萋萋,烟花四起……
烟花三月里的烟花,说的就是柳絮。关于杨花,苏轼有绝唱《水龙吟》,从此再无出其右者。
似花还似非花,也无人惜从教坠。抛家傍路,思量却是,无情有思。萦损柔肠,困酣娇眼,欲开还闭。梦随风万里,寻郎去处,又还被莺呼起。
不恨此花飞尽,恨西园、落红难缀。晓来雨过,遗踪何在,一池萍碎。春色三分,二分尘土,一分流水。细看来,不是杨花,点点是离人泪。
苏轼这首词原是章质夫杨花词的次韵,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里点评二人的杨花词,说:“东坡《水龙吟》咏杨花,和韵而似原唱。章质夫词,原唱而似和韵。才之不可强也如是!”
拿章质夫的杨花词跟苏轼的比着读,只觉章词格调雅致,用词考究,却流于表面描写;而苏词却在将杨花充分拟人化的同时,将人的情感宣泄而出——往事无踪,离愁别恨,跃然纸上,毫无“做”的痕迹。所以王国维说:才华这个事情,是勉强不来的!
随手翻书,忽然看见说,这冶春的煨面举世无双,想退一份面点,换个煨面。跟人家商量,人家说不行,包子早上笼了。不一会儿,两个人面前摆了两屉包子,一大盆煨面。那煨面看上去油腻,我没动。
扬州几家百年老店至今仍做生意的,比如冶春、富春、福满楼、共和春、菜根香等,都按图索骥,一一尝过。
福满楼的拆烩鲢鱼头,鱼头鲜肥,汁料讲究,炖烧入味,蛋花酒酿却很糟糕。共和春的小笼包太油腻。菜根香在辕门桥,门脸不小,进去是一条走廊通向楼梯,走廊两边全是国家领导人来店里视察的照片。上得楼来,店堂幽深,初春季节,顿觉臂上冷森森的。中午11点多,没什么客人,我们要了个有大窗子的包间。服务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,穿着油腻的工作服,神气倦怠,听口音,像是北方人。要了清炖狮子头、蛋花酒酿等。就是馋这个蛋花酒酿,每店必要的,每次上来的都是黏糊糊的,为这,在福满楼还叫服务员给搁了回脸。那个操着苏北普通话的小女子,眼瞧着窗户外头,口气断然。“厨房怎么做,我们管不了。”她说。要命的是几乎每家店的菜单上都有这一道,每一次都唤醒我的欲望。
菜根香创建于清末民初,《广陵区志》上说:“20年代末开始供应炒饭,主要品种有蛋青炒饭、桂花炒饭、三鲜蛋炒饭、什锦蛋炒饭等。因品种多、口味美、风味独特,烹调方法有独到之处,自此声誉日隆,炒饭便作为该店传统特色品种,名扬国内外。”
那天我们却只想吃肉喝汤,没点炒饭,是失误。
临行的当天,朋友Y从国外回来了,说一起吃饭。他选了车站附近的饭馆。临行,忽然要换地方,因为父亲的学生J先生要为我送行,只好从命。
J先生在东关街,“逸圃家宴”。这几天,每天都进老城逛,总是过逸圃而不入。那个宅子尚未对公众开放。
逸圃是清末民初扬州盐商李氏家族的老宅。
是黄昏,进得门来,穿过一进又一进的院子,但见青砖小瓦,雕梁画栋,楼台亭阁,池水叠石,灯光隐约之间,更有茂林修竹,曲径通幽。仅去洗手间,就得穿过花园,走过小径,弯弯曲曲地绕上一阵。
在桌边坐定,菜单送上来,是今天这一桌的菜品。说淮扬菜好,一路上寻着百年老店,却没尝出味道,今天算是见了上品,其中慈姑红烧肉和菠菜鱼圆汤出色之极。慈姑并非蘑菇,小番茄一般大小的圆果果,口感跟芋头类似,吸了肉的味道,香糯;红烧肉块块红亮,肥而不腻。菠菜鱼圆汤,菠菜清嫩,鱼圆雪白,入口即化。
菜单上标明花园国际大酒店。看来想吃好东西还真不能迷信老字号。这餐饭是我布衣游的终点和高潮,不那么布衣,但是有一点好处,就是叫我对淮扬菜满怀留恋地离去。
我问J先生,上次你请我们吃早饭是在哪家,他说在冶春。我大惊,说:我吃的“皮包水”可没你请的那次好。他说是吗?后来我在北京又见到J先生,他说:我已经把你的意见转告冶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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扬州八怪纪念馆在一条陋巷里。扬州素有“巷城”之称,老城南北4公里,有街巷600多条,名字还特别好听,比如芍药巷、金雀巷、彩衣巷、安乐巷、板井巷、花井巷、粉南巷、更生巷,巷巷相通,巷巷有别,或长或短,或弯或曲,或首尾相连,形同“回”字;或左旋右扭,状如游蛇;巷窄的,仅容个胖子敛息侧身而过;巷深的,走个一两里地
不见尽头;“井”字形小巷,大巷两旁布满小巷;“A”字形小巷,叫人碰壁转弯,有如迷宫。当年史可法抗清,豫亲王多铎攻破扬州之后,满以为稳操胜券,哪知进了“巷城”,如入八卦阵中,在每一条街道、每一条小巷都遭到伏击,寸步难行。
关于扬州的旅游材料上,提到八怪纪念馆,异口同声地说是弘扬古扬州文化的什么什么,寻过去了却发觉,这个地方跟“弘扬”两个字,不搭界。八怪本就是世外人,他们赋诗作画,只为自己喜欢,再说深点,是为表达内心愤懑。
小巷深深深几许,更何况是陋巷,斑驳墙面,旧屋烂瓦,越走越体味那个“世外人”的意思。
终于寻到了,进得门来,正面立匾上是凌霞的扬州八怪歌,背面是郑板桥书“歌颂古扬州”诗。立匾簇新的,就是好收藏的人见了仿旧物件说的那两个字:贼光。
房子倒是老的,货真价实,琼花掩映着700年的楠木大殿。西方寺,清冷,幽僻。
西方寺建于隋朝,临江,原名避风庵。传说唐朝的时候,有人在寺前掘得三尊石佛,唐太宗遂赐名“西方禅寺”,后来僧人智完迁建该寺于今址。王振世的《扬州览胜录》载:“清乾隆中,仁和画师金冬心先生游扬州,尝客寺中,后殁于此。”这个金冬心,就是金农。
扬州八怪纪念馆依西方寺和金农故居而建。
金农住在大殿后头的侧院,两进的小院,正堂佛龛里是他自作的佛陀像,佛陀的脸酷似他自己的脸,袍衫褶皱重重,好似山重水复;一脸的络腮胡子,神情清寂。
后院是卧房。门前左右各一棵桂花树,碧绿的。阳光透过树影,洒在台阶上,是挥不去的寂寥。
出了西方寺,沿巷子寻大路去,却见路边一块碑,称国槐碑。原来是南柯一梦的出处,碑旁边果真是一千年的空心国槐。唐代传奇《南柯太守传》载:“东平淳于棼,吴越游侠之士。家住广陵郡东十里,所居宅南有大古槐树一棵,枝干修密,清阴数亩。一日淳于棼与友人在树下喝酒,醉而入梦,被大槐安国的国王招为驸马,后又出任南柯郡太守,享尽荣华富贵。醒后发现大槐安国是树下的大蚁穴。从此出家为道,捐屋为道
院——古槐道院。”
今天这树已经气息奄奄,绿阴小到只有头上一小片。除了一块灰石头碑,就是背后肮脏的院子,院墙上歪歪扭扭写着:在此小便者,跨倒!!越过院子的矮墙,看得见里头歪斜地晒着一竹竿衣裳,红红绿绿的,在风里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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绿杨旅社,辕门桥。
绿杨旅社是一百多年的建筑了,在辕门桥的小巷子里。慕名而去,还有两个地方要找的,
一是谢馥春香粉店,一是大麒麟阁茶食店,恰巧都在辕门桥。
绿杨旅社是民国十八年,即1929年翻建的西洋风格旅社。自开张以来,仿者甚多,但坚持到今天的似乎只有绿杨。顺着辕门桥弯曲的巷子寻进去,就看见了。两只大红灯笼挂在门前,黑漆双开门,镶了毛玻璃,玻璃下半部有四道铁杠,显然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。朝里望去,厅堂幽深高阔,廊柱排列,仿佛教堂,一盏老式吊灯由大厅中央的天花板上挂下来。
结婚礼堂,正面一幅牡丹图,是活色生香的现世生活,侧面摆了一对红木太师椅,中间一张小几,旁边立一架大座钟,像是仿照民国时期家居布置的。
老板娘的气色跟这房子颇相称,清瘦微黄,嘴唇薄而灰暗,眼大幽深。我表现出对结婚礼堂的兴趣,她的神色才缓和下来,问我是不是想住。我说很想看看,合适就住。她说那好,我喊服务员。服务员来了,一个娇小的苏北妇人,扭着小巧的臀在我前头上到三楼,边走边问:你要住么?我说,先看看。她对自己吐了一句话,我不懂,可听出她口气,大约是烦了领人看房,看了也不住,看也白看之类的意思。她就不大理会我了,我只跟着她。她开了一个房门,我以为让我进,紧随了
进去,她却只将手中的单子甩到铺上,回转身来,跟我撞了个满怀,我哎哟一声,她并不言语,低头走开去,麻利地扭转钥匙,开了另一扇门,还是不言语,低头又走开。我问:是让我看的么?她从走廊深处回答说是,她的声音带了回声和房子的潮气。老板娘说了,这带阳台的房间没有单独的卫生间,每晚120元。我想去阳台看看,手才放到门把上,带潮气的声音从后面来了。
“不要开。”她说,“开了很不好关的。”
我住了手,想她不知什么时候竟从走廊深处回来看着我了。
找到了谢馥春香粉铺。谢馥春最有名的是他们自制的香粉胭脂,试了,好像只有一种,粉紫的,颜色有点愣。大麒麟阁也在,玻璃柜里的点心看上去不引人食欲,没见多少顾客。此行的寻找老字号行动到了终点。感想一条:老字号若不与时俱进,怕是难生存了。传统不是摆样子的,传统只有深入生活才有生命力。比如在日本人的生活里,传统就是活的。女孩子到16岁举行成人礼,穿起和服,走进女人的世界。那其实更是一个心灵的仪式。所以日本和韩国的女演员看上去大多比我们的女演员安静和朴实。那个安静和朴实,我以为是对生活的一种信赖——有一个东西,在你的生命里恒久不变,这个东西就是值得信赖的,这就是安全感。有了安全感,人才能显露真实的自我。所以我说,安静不是不说话,安静来自内心,一个人心里是否安静,一个女人心里是否安静,一个国家的人民心里是否安静,一站出来,就全明白了。
古人说:腰缠十万贯,骑鹤上扬州。说扬州是个可以挥金如土的地方。今天的扬州,已经不见当年的奢华,可是要花钱还是有些地方的,比方你可以去广陵书社,买一整套雕版印刷的线装书,万把块钱是要的;还可以买一张古琴,以桐木或杉木为琴材,好一点的,要二十多万。
没有十万贯呢?就只剩了那个骑鹤。骑鹤而不骑马,是古人的志趣,因为去扬州,你不能赶时间。没钱不要紧,做布衣游也好。美好的东西,见过了,不一定要占有。而骑鹤之所以成为可能,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在想象中实现的。
注1,注2,注3:启功:《郑诵先先生法书遗墨汇编跋》(《郑诵先书法集》荣宝斋出版社1998年12月)
■欣力小传■
欣力,文学硕士,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,曾留学于日本庆应大学法学院及美国纽约时装技术学院(Fashion
Institute of Technology)广告设计系。旅居美国多年。现居北京,任中国作家协会《小说选刊》编辑。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三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。主要从事小说及剧本创作。代表作有:中短篇小说《母亲和她的情人》、《灵魂纪事》、《一个克隆人的自白》、《丢失记》、长篇小说及剧本《纽约丽人》等,作品被多家报刊及选本转载并拍成影视作品。